德钦的小名叫“阿墩子”。
阿墩子逼仄而小,在一个山沟里。山沟似乎是泥石流冲出来的。房子挤成一团。河边菜地的碧绿,给小城带来生气和朴素的美感。我们下午五点到城里,住进扎西事先联系好的太子宾馆。这个“太子”,定然是借用“太子雪山”的“太子”了。太子雪山是大名鼎鼎的梅里雪山的别称。这座神山的主峰卡瓦格博,位列藏区八大神山之首,被藏民视为朝觐圣地。说得最神的是,班禅大师朝拜时,水酒洒地,缠绕神山的云雾哗地就散开了。远从西藏、青海、四川来的僧俗藏人,以及科学考察者,自由旅行者,都是为神山而来。我们也是。仰头看看云舒云卷的天空,真心祈求上苍,明天我们能如愿以偿,见到神山太子。
乘天色还早,我们上街走走。整座小城都在大兴土木。可惜,新建的房子大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,毫无藏味。街道窄而陡,坑坑洼洼,不是灰土就是泥泞。藏人蹬着大皮靴,甩着暗紫的楚巴,大步而行;外地人东张西望,小心谨慎。马帮哐啷哐啷走过,屙了一地马屎。醉汉拎着酒瓶,东倒西歪。摇转经筒的老人,和善地笑着。商店里有茶叶、红糖、酥油、藏刀、酥油灯、木碗、马掌、衣服、毡帽等等。听说有玛瑙项链,没有找到。几个藏族姑娘在街边烧火煨茶。一个姑娘用羊皮袋鼓风吹火,黄亮的火苗飞窜起来,黑乎乎的茶壶冒着热气。姑娘们的头发、脸、手和衣裙糊着泥垢,脏兮兮的。但那双眼睛却是多么清澈,绝对的善良。她们告诉我,她们从西藏芒康来,来朝拜卡瓦格博。我想问问转经路的情况,她们又摇头又笑,她们听不懂汉语。杂货店一个黑脸男人告诉我,转山的路线分内转外转两种。内转七天,外转半月。虔诚的朝山人围着神山绕匝朝拜,有的匍匐而行,有的口诵经文,络绎不绝。朝山者手持转经筒,不带盘缠,沿途求助。夜里他们老羊皮袍子一裹,大树下,山洞里,乱石上,随遇而安。我谢了黑脸男人,并向他买了一包糖,送给煨茶的姑娘们。姑娘们“噫”地叫起来,笑嘻嘻地接受了我的好意。
晚饭后,天就黑了。小城里静静的,很冷。德钦海拔3485米,比中甸高,又偏北,气温低得多。还想到街上转转,又有点怕,小城弥漫着神秘的气息。我们在旅馆外边徘徊,感到寒气阵阵逼人。寒气来自梅里雪山吧,还是来自穿城而过的直溪河?直溪河河床陡斜,水流很急,细细的,银线似的亮。不是因为倒映了灯光,是星光。蓝黑的天空,密麻麻的星星,莹莹地亮,清清地亮,一颗和一颗比赛地亮,闪着寒光,绿而蓝的寒光。德钦的夜哟!寒星闪闪!也是奇怪,在这样光光滑滑的天上,星星挂在什么地方,又怎么挂得住呢,居然一颗也不掉下来!看它们挤眉弄眼的,是要和我们说话吗?接着,山顶上一片耀眼的银白,月亮就出来了。好大的月亮,大得伸手可摸,大得要掉下来,要从山上滚下来!它没有掉下来,没有滚下来,它给山脊镀了一道银边,它越升越高了,它抚照着德钦小城。我有一个感觉,觉得这又大又亮的月亮就是为德钦而升起来,为我们而升起来的。它照亮了德钦。德钦沐浴在一片溶溶月光之中,安祥,宁静。只是这月光华彩也像星光一样,过于的冷凉了,霜粒似的落在脸上,不由得打寒颤。落在小城德钦呢?屋里是暖和的,人们围着火塘喝茶,打哈欠。一条黑狗窜出来,拖着月光迅跑,而山坡上有游动的车灯。月色与夜气浸润混合的朦胧中,火光闪烁。是朝山者燃起的篝火吗?隐隐的,有人在唱歌。我想起那几位转山的藏族姑娘来。她们住在哪儿,她们冷吗?
到底抵挡不住夜的寒气,我们回到房间,冲了个热水澡,钻进被窝,开始做见到神山太子的梦。我知道,在藏语里,德钦意为“极乐太平”呢。